那夜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吹过了猴狐林,灌入了乌盘城,将刘青焰卧室前的窗户吹打得当当作响。 睡得正香的刘青焰被这声音所惊醒。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子,透过窗户看向院落中,夜风大了几分,看样子似乎有要下雨的驱使。她不免有些担忧,微微思索便站起身子,想要去到院中。 但脚步方才跨出,小家伙却忽的像是想到什么,她又赶忙溜回了自己的床榻,伸出手在枕头下一阵摸索,最后寻到了两根黄色的发带。她熟络的用这发带将自己头上的冲天鬏扎好,伸手摸了摸头顶,似乎在确定着些什么。待到一切无恙,她才吐了吐舌头,跑到了院子中。 夜风又大了几分,吹得小院的院门哐当作响。 刘青焰紧了紧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毯,迈步走到了院中,但却并未去查看院门处的情况——她们家的院门就是如此,一到风雨天便响个不歇。 刘青焰看向一旁那座有些突兀的立在她家院落中的建筑——说是建筑,多少有些夸大其词的嫌疑,那东西不过是四根木桩与十余根竹条铺就成的棚子,上面放着些茅草,却因为时间缘故没有来得及铺实,只是稀稀疏疏的摆放着,象征意义远大于它们的实际作用。 刘青焰的冒着夜风走出卧室的真正目的显然便是这个简陋的木棚,她站在棚外小心翼翼的朝里看了看。 但夜风吹来的云层却遮挡了星辰与明月,刘青焰的眼中一片漆黑。 风又大了几分,木棚上的茅草被夜风卷起,刘青焰皱起了眉头,神色担忧,她鼓起勇气朝着木棚中喊道:你睡了吗 ……木棚中一片安静,并无任何声音回应。 我可以进来吗刘青焰又问道。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刘青焰甜甜一笑,嘴角露出了梨涡。她说罢那话,便不再犹豫,迈步走入了木棚之中。 木棚中愈发的漆黑,刘青焰瞪大了眼睛在木棚中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你在吗她轻声问道,却依然没有任何声音给予她回应。 夜风吹个不停,周围的黑暗与静默让刘青焰有些不适,她壮着胆子又往里走了一步。 这时,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忽的在她身前睁开,饶是在这样不见星月的黑暗中,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青色的光彩。 刘青焰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她一个哆嗦,身子僵在了原地。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女孩,他朝前靠了靠,刘青焰便下意识的往回退去一步。 眼睛的主人再次上前,刘青焰继续后退。 很快,刘青焰便被逼出了木棚。 一阵夜风忽起,吹得不远处的院门再次哐当作响,吹得刘青焰身上的毛毯扬起,也吹得天上堆积在云层散开,月光洒下,照亮了这处小小院落,刘青焰也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主人的模样。 那是一头青牛。 一头比起寻常牛要壮上一圈,但浑身的皮肉却有些发皱的青牛。 在看清青牛的模样后,刘青焰眨了眨眼睛,脸上没了方才的惶恐之色,她缓缓的伸出了手放到了那青牛的眉心间,小手轻轻的抚摸着青牛的脑袋。 青牛铜铃大小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发愣,但下一刻它巨大的牛头便用力一甩,将小女孩放在它头上的手给挣开,不过它对力道的把控却极为精准,并未因此伤到刘青焰半分。 哞!哞! 它的嘴里发出一阵闷哼,脑袋不断的摇晃似乎在响刘青焰示意着些什么。 刘青焰愣了愣,看向那青牛牛头摇晃的方向,却是她的卧室。 她笑了笑说道:知道啦,我一会就去睡觉,这个给你。她说着便从自己的身上取下了那块毛毯,递到了青牛的跟前。 青牛顿了顿,铜铃大的眼眶中写满了困惑。 刘青焰笑盈盈的拿着毛毯转到了青牛的身后,垫着脚想要将毛毯铺在青牛的身上,可是青牛着实生得太过高大,刘青焰蹦跶了半天也没办法如愿以偿。 青牛巨大眼珠眯起,那青色的瞳孔中似乎有些无奈,而无奈的深处却又藏着淡淡的笑意。 哞!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身子缓缓卧下,刘青焰见状赶忙将毛毯铺在了它的身上。 她眉眼弯弯,嘴角露出梨涡,蹦蹦跳跳的回到青牛的跟前:这下你就不冷了。 哞! 青牛又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在催促着女孩快些回去。 知道啦,知道啦。女孩连连摆手,嘴里应付着青牛的催促。但接下来她却并无离去的意思,反倒是不顾青牛一个劲的闷哼,自顾自的靠在青牛的背坐在了地上。 哞哞哞! 青牛发出的声音急促又沉闷,刘青焰却伸手抚摸着青牛的背部,轻声言道:就一会,我陪你坐一会好不好。 等到天上的乌云都散了,确定不会下雨了我就走,好不好 青牛不满的摆了摆自己的脑袋,像是抗议,但这并无法改变刘青焰的心思,小女孩对此视而不见,她就这样靠在青牛的背上,仰头看着天空,瞳孔中倒影着穹顶上忽而出现,又忽而被乌云遮掩的星光,怔怔出神。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我出生前,我爹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的模样。那时候我身体很差,我娘给我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用,直到有一天,乌盘城来了位知县,他是个书生,却能治我的病。 但他说,他治的只是标不是本,我要想无碍,就得等到一个人。 说到这里,刘青焰有歪着头指了指正屋,正屋里为点烛火,但隐约能看见正屋的中心似乎摆着一个神龛。 你看得见对吗就是那副画里的人,知县大人说,只要我能等到话里的人回来,我的病就能彻底好起来。 对了,你知道画里是谁吗是我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我娘说我的祖奶奶死了快六十年了,到死的时候她还在等着祖爷爷回来,她让爷爷要把这个包子铺一直开下去,因为这样祖爷爷才能嗅着他最喜欢的包子味,寻到回家的路。 那个知县是个很好的人,但他说的话我娘却有些不信,毕竟这样算起我的祖爷爷怎么也有一百多岁了,他能活到这个时候吗那如果他活着的话,又为什么不回来见一见祖奶奶呢 但知县说可以的,他说离家的人一直在寻找归家的路,哪怕天再黑,路再崎岖,只要家里还点着烛火,顺着光,就是爬,他也会爬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娘是被知县大人说服了,还是病急乱投医,总之从那天起,那副祖爷爷和祖奶奶的画像就被娘供奉了起来。 再后来,知县大人死了,被大水卷走了。周围的城里的婆婆爷爷都说那是知县大人惹恼了龙王爷的下场,但我绝对知县大人是个好人,他做的都是好事,说得话也都是很有道理的话。龙王爷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卷跑知县大人这是不是就说明龙王爷其实不是好人呢我把我的想法说给我娘听,我娘却很生气,让我不准乱说,更不能更任何人说起这话。 我娘很辛苦,每天都要和面到很晚,天不亮就要起床张罗,我不认为自己错了,但我愿意听我娘的话,自那以后我就真的没有再说过那些话。 后来来了新的知县,人也很好,对大家都好,我的身体好像也没了问题,甚至比起很多同龄人都要好。但我娘却始终放心不下,她说我的爹、我的爷爷、我的祖奶奶都是这样,平日里看着比谁都精神,可那奇怪的病一来,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我娘觉得我的病跟他们一样,或许真的就如以前那个知县大人说的那样,只有等到祖爷爷回来,我的病才会好转。 只是这事太过缥缈,我娘除了每日惴惴不安,唯一能做的就是好生供奉着祖爷爷和祖奶奶的画像。就这样一直到了半个月前,一个老爷爷来我们家买了包子。虽然他和画像中年轻的祖爷爷一点都不一样,但我见了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把这事告诉了娘,我娘当然不信,但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试探过对方几次,可那老爷爷却始终不给她回应,但我却很确信他就是我的祖爷爷。 说到这里,刘青焰忽的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青牛的跟前,她一脸严肃的看着青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我能感受到祖爷爷,就像他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就像很多年魏知县说的那样,我们是一家人。 无论他是画像中的年轻叔叔,还是弯腰驼背的老人,又或者……只是一只牛,我都能找到他。 青牛的脑袋忽的抬了起来,青色的眸子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小女孩却朝着它笑,可眼眶中却又泪水顺着脸颊涌下。 忽的,一阵夜风袭来,吹得院门哐当作响。 吹乱了今日才修好的木棚上的茅草,也吹落刘青焰用来困着两个冲天鬏的发带。 发带随风落下,她的冲天鬏散开…… 两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牛角在发丝落下后,展露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