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的眼神里有不可压制的震惊,因为他从没想过不久之前深入渤海险地的这些年轻汉子全都出身显赫。他也更没有想过,出身显赫的人也会在双山镇这样的小地方坦然的留下遗言。陆吾觉得叶无坷眼神里有些震惊是正常的,但身为一名老兵的苗新秀眼神里也有这样的震惊不应该。“陛下说,不管是什么出身的人,只要穿上大宁战兵的战服,就该为大宁百姓而活也该为大宁百姓赴死。”苗新秀知道这句话是在提醒他,所以他脸色肃然。陆吾看向叶无坷的时候眼神平静且柔和,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也穿上大宁的战服,记得永远不要忘了这句话,而且,也永远不要怀疑陛下只是说说而已。”他说:“跟你说一件事吧。。。。。。去年开春的时候,西域白支国的贼兵劫掠了咱们边疆上的几个村落,把所有百姓都杀了,人头割下来挂满了村外的胡杨树。”“西疆边军奉旨出征,历时三月灭白支国,第一个冲上白支国都城城墙,斩断白支国旗,身中四箭血战不退,亲手抓了白支国王回来,按着白支国王的脑袋,跪在咱们百姓坟前一下一县磕头的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说到这,陆吾看向叶无坷:“他叫李持念,是太子殿下。”叶无坷呼吸微微一乱。二奎却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大奎抬起手在他脑壳上给了一下:“这你都听不懂?”二奎不服气道:“大锅你听懂了,你说是什么意思。”大奎道:“就好比假装咱爹是村长,我是老大,我就是村太子,咱村的人被外村人欺负了,我第一个就冲上去干他们!”二奎挠了挠头发说道:“那不是应该的吗?”苗新秀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陆吾三人。陆吾却坦荡笑道:“就是这个意思,白支国那一仗打完之后,朝廷里有人给太子殿下请功,陛下说,他是大宁太子,干的是他该干的事,请什么功?”叶无坷若有所思。陆吾继续说道:“陛下在大朝会上说,大宁皇帝的儿子为百姓出头冲锋在前不该被表功,若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为百姓出头冲锋在前才应该表功,大宁的太子为受了屈辱的家人打一架,打输了朕得罚,打赢了正常,最多,朕陪着他一起吃顿好的。”叶无坷记住了这些话,忽然间就想起高清澄离开前说,长安其实很好,现在叶无坷脑海里还不知道长安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长安很好是哪里好。二奎问:“大朝会是什么意思?”大奎抬起手又给了他一下:“就差不多是咱村全都聚一块商量事。”陆吾笑着解释道:“应该说是村里所有能扛事的人,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扛事。”二奎领悟了,他点了点头:“那应该有咱。”大奎道:“废话,那肯定有咱。”二奎说:“咱村里红白事端托盘上菜的,哪次少了我?”大奎道:“烧火的哪次不是我?”俩人在那争论倒是烧火的出力大些还是端菜出力大些,争论的脸红脖子粗。陆吾则看向苗新秀道:“这里我军职最高,上山的事我来下个决定。”苗新秀他们几个随即肃立。陆吾道:“这次进山剿匪由苗新秀指挥,其他人务必服从。”苗新秀刚要说话,陆吾道:“老团率,没人比你更合适。”苗新秀再次肃立:“领命!”叶无坷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然后深深的记住,告诉自己大宁的这身军服没那么容易穿。陆吾见叶无坷好像在发呆,他拍了拍叶无坷肩膀轻声道:“不管你有多想报仇,请你务必走在我们身后。”叶无坷嗯了一声,然后推测道:“刘隶可能不行了,所以山里的贼才会冒险下来想骗先生进山为刘隶诊治。”陆吾问:“你说他们冒险的意思是,这次他们下来就可能暴露藏身处,这两日没下雪,咱们顺着痕迹上去,也许没有那么难?”叶无坷摇头:“不是这个意思。”陆吾:“那是?”叶无坷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得快些。。。。。。在他活着的时候杀他。”陆吾表情一变,苗新秀眼神一凛。鸭山的险确实让来自长安的三个汉子大开眼界,也让从大慈悲山来的三个汉子心生敬畏。虽然只隔着几十里,可叶无坷和大奎二奎从来都没有进过鸭山,大慈悲山的险是你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殒命当场,而鸭山的险则是你提着十二分小心也可能一命呜呼。装备了钉鞋和铁钩的苗新秀在前开路,先上去找地方固定绳索,再把叶无坷他们一个一个拉上去,如此反复,所以第一天进山也没走十五里。一路上他都很少说话,看得出来是憋着一口气。休息的时候二奎嘀嘀咕咕的说:“那些坏人干鸡毛要躲到这种地方来。”一路沉默寡言的苗新秀自言自语似的回答:“因为他们进山是可能死,留在山下是一定死。”二奎听完这句话忽然咧开嘴笑起来,莫名其妙的,笑的可开心了,就像是听到个最好的笑话。大奎抬起手给了他一下:“你乐个屁?”二奎揉着脑壳说:“哈哈哈哈,坏人也没想到,躲在这跑不了啊。”听到这句话叶无坷眉角扬了一下,他看向苗新秀说道:“快二十年了,当初进山的那群贼年纪都不小了。”苗新秀道:“除了刘隶的儿子刘敢为和侄子刘敢做之外年纪都应该不小了,刘隶上山的时候就有四十岁左右,其他人少说也有三十几岁。”他问叶无坷:“怎么了?”叶无坷道:“只是觉得你们可能会觉得麻烦。”苗新秀道:“我们觉得什么麻烦?”叶无坷道:“他们都五六十岁了。”苗新秀正色道:“五六十岁怎么了?五六十岁也是该死的罪人!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每个人都该被凌迟!”或许是因为赵先生一家的死让叶无坷心事沉重,所以他也没有过多解释什么。苗新秀只是觉得,这个少年似乎有些不该有的妇人之仁。休息了一夜之后一行人继续往上爬,有苗新秀的地图,再加上偶尔还能看到贼人留下的痕迹,所以方向倒是不难确定。贼人应该清理过痕迹,可他们来去匆忙显然没有那么仔细。等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叶无坷他们才明白过来,贼人没有那么仔细的清理痕迹,是因为到了这,痕迹自然就消失了。这地方连苗新秀都没到过,前边是一条峡谷,峡谷上方只有一线光亮,平日里的雪基本进不来,峡谷之中还有一条小溪流过,根本没有足迹。踩着水继续往前走了能有三四里远就豁然开朗起来,这里竟然和外边如同两个世界一样。进山的时候冷的滴水成冰,越往里边走越是看不到积雪,眼睛适应了白茫茫的天地,进了这峡谷最里边后竟是有些不适应。这里也冷,比起山外却好了不少,叶无坷刚才走过的时候就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冒着热气的泉水。再往前走了能有二里左右重新变得狭窄起来,在这只容一人经过的小路上居然还建造了一个吊门,吊门往下一放便无法通行。吊门在大概一人多高的位置悬着,再往上是用几根粗木横在那做的门梁。门梁再往上还修了一个极小的箭楼,勉强也就是能站下两个人,在这箭楼里应该是能斩断挂着吊门的绳索。有个人,就蜷坐在那逼仄的地方打着呼噜,抬头看,只能看到花白头发。苗新秀明显脸色变了变,他轻手轻脚过去,一跃后双手就攀住了箭楼边缘,翻身上去的时候那里边睡着了的人这才惊醒。苗新秀一把抓着那人扔下来,以防此人斩断吊门绳索。那人落地之后疼的哀嚎一声,待看清楚把他抛下来的人并不认识后,这花白头发的本能想喊,然后就看到了一身戎装的陆吾等人。这一刻,这骨瘦如柴头发花白的家伙愣住了,然后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也才发现他满嘴里也只剩下两颗灰黄的牙齿。只一刻之后,叶无坷他们就到了这群悍匪住处,这个类似于庭院的地方聚集了十几个人,几乎个个都和外边放哨的人差不多。衣衫褴褛,头发稀疏而又干枯,脸色焦黄,双目无神,看到外人来了,他们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反抗也不是惊慌,只是迷茫。叶无坷侧头看向苗新秀,这个为报仇准备了二十年的汉子此时才是满目震惊。唯有两个勉强还算强壮的家伙正跪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旁边,看到叶无坷他们进来后就猛的起身。“抄家伙!”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暴喝一声,顺手将旁边的石斧抓了起来。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家伙拿了把已经满是锈迹的刀,或许挥舞的力气大些都能把刀震断。可是那十几个年纪大了形同朽木一样的家伙,没有一个去拿所谓的家伙。就这样对视了大概四五息之后,一个几乎掉光了头发,骨瘦如柴的人跌跌撞撞往前走,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带我走吧,抓我回去,求求你们了,抓我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磕头,说话的时候嘴里的腥臭气息能喷出来老远。“你们在干什么!”络腮胡的汉子嘶吼着:“他们是来抓咱们的!上去杀了他们!”而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人却只盯着那个跪下来哭泣的家伙,不久之后,第二个跪下来的人出现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我们当年就不该跟着刘隶进山,我们错了。”一个枯瘦的老者跪下来嚎啕大哭,可是哭了半天竟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他不是在假哭,只是没有泪。另一个人跪着挪到苗新秀脚边:“我们认罪,把我们都抓回去吧,关进大牢里,关进大牢里都行。”一心报仇的苗新秀看着这些跪着的半人半鬼的家伙,眼神里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痛苦。“怎么会是这样?”良久后,苗新秀喃喃自语。他为了报仇为了抓贼准备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怎么死在这些恶人手里,也想过无数次自己怎么手刃这些恶人,唯独没有想过当年的恶人会变成这样。不远处,徐柯压低声音问陆吾:“贼人目前没有反抗,杀不杀?”陆吾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没能给出个答案来。叶无坷默默的走到苗新秀身边,扶着苗新秀转身面对来时路,然后他从苗新秀手里接过来已经上弦的连弩,也喃喃自语了一声。“就知道会有些麻烦啊。。。。。。可是,犯死罪的,就该活着的时候杀。”转身往里走。“大奎哥二奎哥,帮我关下门。”。。。。。。【如果,我,喊一声,爹们,那大家可否给我二月的第一张月票?】